不知最親切
法眼文益禪師參訪羅漢桂琛禪師。
一問:「上座此行往何處?」
答:「行腳去。」
再問:「行腳作甚?」
答:「不知。」
桂琛云:「不知最親切。」
法眼當下有省。
近來細讀此段公案,頗覺有味。
世人每以為「知」能近真,孰料「知」一旦成執,便以觀念隔開現實。求學之道在「讀萬卷書,行萬里路」,其要旨固在消除無知,然仍須明辨。
「無知」是能力與意願的缺席,而「不知」是界限感與開放性的並存。前者閉塞世界,後者把世界還於當下。
禪宗言「親切」,非世俗之溫潤如玉、彬彬有禮,實乃直面宇宙實相而不為概念所蔽。吾人之「知」多來自既定框架,如戴有色眼鏡觀世間萬象,豈是本來面目?
卡爾維諾嘗言:
我對任何唾手可得、快速、出自本能、即興、含混的事物沒有信心。我相信緩慢、平和、細水流長的力量,踏實,冷靜。
此語正點出「不知」之真義。非信馬由韁之隨意,實需極大定力之修行。真正的「不知」要求我們克制大腦急于歸類之衝動,耐心觀察,靜心傾聽現實本身之聲息。
法眼的「不知」,便是放下對行腳之種種預設——不為抵達某地,不為成就某事,只是純然地行走。此純粹狀態,反令其心扉洞開,得聞妙諦。若其心有既定目標,恐難領會「不知最親切」之深意矣。
現今,吾輩較前人更易陷入「知」所建構的幻象。AI 使人誤以為資訊等同理解,社交媒體令人混淆觀點與智慧。然真正之般若,往往來自知曉何時當放下所知,重新面對實相。
是故,「不知最親切」既非反智,亦非逃避。乃對真實之忠誠,對隨時被現實修正之勇氣。以此姿態面對工作、學問、人倫,便可發現,最為親切者,是那份願意重新開始、持續學習之開放心境。
正如維特根斯坦所言:「凡不可言說者,必須保持沉默。」(Wovon man nicht sprechen kann, darüber muß man schweigen.) 然於此沉默中,恰蘊含最豐富之可能。
當下如是,便是「不知最親切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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