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有些鸟儿是注定关不住的,因为它们的每一片羽毛都沾满了自由的光辉!」—《肖申克的救赎》
1982年6月19日的早上,一场鹅毛大雪笼罩了蒙古国后杭盖省。北国风光,千里冰封,万里雪飘,有一个中国人,怃然彳亍于蒙古的大街上,这个中国人名叫——徐洪慈。这个人,14年4次越狱,3万里荒野大求生,沉沦异国,劫后归来,他是中国版的“肖申克的救赎”,也是一个特殊的时代的荒谬注脚。
这个1933年出生在一个上海买办家庭,15岁参加了中共地下党,18岁成为华东局青年干部,20岁参加全国“青代会”受到毛泽东、刘少奇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,21岁考入上海医学院的“完美”青年,如果不是遇到了那个特殊且荒谬的时代,他的人生或许会按照自己期望的方向发展——穿上白大褂,走在新中国医学领域的最前端。然而,历史从来都没有假设。
徐洪慈的完美履历因为一场悄然而至的意外被彻底改变。1957年6月,学校领导动员全校师生“大鸣大放”、贴大字报,向党交心提意见。几经动员之后,徐洪慈和14命同学终于抱着对党和国家、对社会主义事业的无限忠诚,草拟了五十一条意见,包括:希望大学多派一些其他国家的专家,不要仅仅派苏联专家,因为各国都有自己的学术精英;是不是不必只学俄语,可不可以选择学日语、英语、德语;党内民主不够,党代会总是报喜不报忧等等。就这样,对党、对学校、对专业设置,他们共拟了五十一条意见。
五十一条贴出后,迅速在学校内形成了一股贴大字报的热潮,但对徐洪慈来说五十一条却成了他向党进攻,反党、反社会主义的证据。很快,徐洪慈就被打压,被批判,苦闷中的他向女友倾诉,“如果我在这儿待不下去,我就想出国,无产阶级革命是不分国界的。”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,女朋友转头就把他这两句话揭发了出来,毕竟在特殊的年代里,这样的话无异于叛党叛国。徐洪慈被定为极右中的极右,开除党籍、学籍,甚至被送进离家500公里的监狱——白茅岭。
入狱之前,学校领导告诉他,去改造,表现好的话,可以把他要回来。虽然满腔愤慨,可是因为领导这句话,徐洪慈一直抱有期待,认为自己有一天能重返校园。然而一年之后,当他拜托母亲向学校求助时,学校不由分说地拒绝了。徐洪慈的母亲质问学校:“我们在国民党时代,把儿子培养成共产党员。为什么在你们手里又倒退成右派?是你的责任还是我们的责任?”字字掷地有声的发问没有得到学校的理睬。或许是徐洪慈的坚持了一年的一线希望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,他才会打起出逃的心思。
1958年12月14日凌晨,他和小伙伴从白茅岭逃出,坐长途汽车回到了五百公里外的上海。然而,往家里打的一通电话却暴露了他的行踪。其实从发现他逃走开始,警方就在他家布控,很快徐洪慈就被抓回了白茅岭。多年后,他回忆说:“我就想不通,明明是他们号召我们写大字报的,还说不写是对党没感情,我后来才知道,这是‘引蛇出洞’”。
越想越不服气的徐洪慈,从白茅岭第二次出逃。经历过第一次的失败,这一次,徐洪慈没有再回上海,而是逃向了昆明,从昆明到泸水,他计划通过泸水越境到缅甸。但他不知道的是,解放以后地图已然改版,这里早就是国境边缘。于是,一头长发,操着外地口音,还穿得破烂不堪的徐洪慈大摇大摆到食堂去吃饭,到理发店去理发,一下就被当不法分子抓了。
两次的越狱失败,并不能让一颗倔强的灵魂屈服。他立即开始实施了他的第三次越狱计划。他发现,看守所的墙虽然厚,却是并不坚固的土墙。为什么不挖一个洞逃跑呢?于是,他就像《肖申克的救赎》里的安迪一样,搞来了一把不锈钢勺子,不断地挖,土挖不动,他就向墙上撒点小便,让它松软一下再挖,挖出来的土就堆到床底下。滴水能把石穿透,勺子也能把墙挖起洞。经过日复一日的刨挖,墙真的挖通了。徐洪慈兴奋的把手伸出去,接触到的却不是自由的空气,而是一幅镣铐——他被早已潜候多时的人牢牢地抓住。原来,他所做的这一切,早已经被发现。一年之中三次越狱,辗转七千公里。徐洪慈不但没有证明自己的清白,反而“一错再错”。
1959年,徐洪慈被判6年。审批他的法官略带惋惜的宣判:你是非法越境。如果没有这次,可能会判得轻一点,更可能就是判得很轻。轻到什么程度呢?我们要用你,因为你是医生。像我们边境落后的地方,太缺少你这样的人才了。你看,你懂多国外语,英语、德语、俄语,是不是?在我们这里是奇缺人才,你还学的是医疗专业,比我们这里所有医生强多了。你看看,你自己毁了自己,你想越狱,罪加一等。
6年刑期宣判之后,他先后辗转到几个关押地,离家越来越远。3次越狱的经历,让很多人给他贴上“不服管教”的标签。管教他的人自然对他也没好话,恶评、歧视不断。但好在徐洪慈先后遇到了两个贵人——王金如和梁满杞管教队长。
在他们看来,徐洪慈并没犯什么大错,他不是不服管教,反而有自己的思想和特长。屡遭打压的徐洪慈重新找回了被信任的感觉。从此,他安心服刑,没有再动一次逃跑的念头。
1965年,徐洪慈刑期届满,他急切地想回家,可却被告知要继续留场。没有理由,刑满了就是不释放。留场以后的徐洪慈处境更糟糕。他被分到了新的管教——木世勤的手下。木世勤对他很有偏见,徐洪慈自然也不服软。一天半夜,木世勤还开着喇叭对犯人进行思想改造。徐洪慈忍无可忍,冲到木世勤的楼下,公然向他叫板:“请你把喇叭关上好吗?我们睡不好的话,明天是没法工作的。”这一下,他激怒了木世勤。所以“文革”一开始,徐洪慈的灾难也就来临了。丽江民主广场的万人公判大会上,他受尽屈辱,被五花大绑,游街示众,甚至被踢、被打、被枪托砸。尽管他逃跑已经按照他该受到的惩罚服过刑了,但是,本该刑满释放的人却再次被判一次刑:二十年。
1969年,徐洪慈被安排到一个关押重刑犯的监狱,丽江507农机厂。渐渐的,成为了这里的智多星:犯人的鞋臭,徐洪慈让他们含一口白酒,往鞋里一喷就不臭了。大家的毛巾硬,徐洪慈说在水里烧一下,点几滴醋就好了。诸如此类,只要人们找过来,徐洪慈便用曾经的生物化学一一应对。满满的,他越来越有威望。
然而在这里,却也依然有一个不待见他的人,李光荣监狱长。因为徐洪慈所做的一切,都被李德荣看在眼里。他知道徐洪慈的足智多谋,却也更加忌讳他在犯人中的威信。
对于强大到无法战胜的东西,唯一的办法,就是摧毁。
1969年,一份关于徐洪慈的报告,在悄悄起草。内容是:徐洪慈组织犯人集体暴动越狱。一旦这个报告送上去,徐洪慈毫无疑问要被枪毙。
幸运的是,徐洪慈的威信帮了他。一个在监狱中打杂的犯人,冒着风险通知了徐洪慈。此刻,逃跑是唯一的生路。
为了保证在路上经得起任何盘查,徐洪慈做着必要的准备。学生时代已经练就一手漂亮仿宋体的他,用肥皂练习自己刻了最基本的汉字笔画元素。点、横、撇、捺、直、弯、勾,组成了“云南省云县革命委员会”几个字,就像单位的专用信笺抬头。再准备一封介绍信,写上:“兹由徐洪慈从某地到某地探亲,特此证明。”之后,他又开始攒粮票、备干粮、搭梯子。一切准备就绪,只差一个徐洪慈观察到一个契机——停电。
他发现,停电一般都是夏天用电量激增以后,于是,一进入7月,他就开始准备。终于,8月7日的早上,监狱宣布“断电”机会来了,徐洪慈亢奋不已。
白天,他把该转移的东西都转移到了钳工间,从钳工间里面把可以拆卸的木梯零件,漫不经心地扔到那个早已看好的死角。出逃的时间,只可能选在两次点名之间,就是晚上9点点名逃出去,早上6点点名被发现。点名之前,他用衣服和很多杂物卷成一个人形,以防被人发现。点名以后,他顺利完成了第一步,离开了监房,躲进了花坛。待到夜深人静,他利用那个放到死角的、可以拆卸的梯子翻过了墙。过墙的时候发生了一个惊险,他突然发现梯子不够高,墙高三米五,梯子才两米,怎么办?墙角正好有两根扁担。徐洪慈觉得,一定是老天助他。他把两根扁担用短绳绑好,成功地翻越过去。这一次,他只准自己成功,万一失败他就会喝下那种用香烟屁股浸泡的药水自杀。翻墙之后,一夜疾行三十公里。他打算南下东进,取道四川回上海。自此,一场野外生存考验开始了。
在云南的大山里徐洪慈一路狂奔。他拿机械表看方位,渴了就喝河水,饿了就吃昆虫幼虫和蚯蚓。生火的时候,就在茂密的树冠下,在树根挖个十字槽,形成穿堂风,让树枝充分燃烧。烟雾在茂密的树冠中过滤疏散,人们很难发现。
路上遇到了民兵盘问,徐洪慈赶紧拿出了介绍信。刚下过大雨的金沙江,河水咆哮着向前,路边的农民劝他不要过去,会死的。可是想到随时有可能到来的警犬,徐洪慈顾不了那么多,他在几乎没顶的河水中,居然活着过去了。
14天后,徐洪慈徒步走出云南。到达四川后,他立即买了火车票,又一次回到上海。他要在离开前,见见自己的母亲,匆匆的会见,他母亲只说了一句:“你是我的儿子。有骨气!”母亲支持儿子这个行动,拿出这家里最后的一百块钱,让他继续逃亡……这次,徐洪慈一路北上,一个月后,他来到了中蒙边境的二连浩特。
跨入蒙古境内的那一刻,徐洪慈在地上蹲了几分钟,面向南方,向多灾多难的祖国告别。
1972年9月10日夜里,蓬头垢面的徐洪慈走进了蒙古边防。倘若再早一点到来,他一定会被遣送回国。可巧的是,蒙古刚刚颁布了新法:凡是越境的,未经审判,不能马上送回。
审判开始时,蒙古对这个知识分子的遭遇深表同情。可又担心徐洪慈是间谍,让他提供证据。徐洪慈说:“你翻阅一九五七年八月二日的《人民日报》,上面有关于我的对我批判的文章,我可以背一段给你听。”
听了徐洪慈的传奇经历,法官瞪大了眼睛,随即表示质疑:“你说你能刻图章,你说你能写介绍信,你的字那么好?你给我试试看。”徐洪慈二话不说,当场露手刻章。法官又提出了新的要求,要徐洪慈告知中国的所有情况。在祖国饱受苦难的徐洪慈却怎么都不肯说,他觉得黑暗是暂时的,祖国一定会变好的,他不能以此来博取好处。法官无奈,最终,徐洪慈被判在宗哈拉的大森林里服刑一年。这是他唯一一次没有起心越狱的监牢:自家的牢通往死亡;而他乡的牢,却通往自由——这真是一种讽刺!
一年刑满释放后,徐洪慈在乌兰巴托的医院遇见了一位叫奥永的姑娘。这位姑娘后来也成了徐洪慈的妻子。奥永回忆:“我和徐洪慈是在乌兰巴托的一家医院认识的。那时候我是一名护士。有一天,徐洪慈来我们医院看眼睛,我们就这样认识了。”
他们在蒙古腹地的后杭盖省安家,还有了两个孩子。经历了太多苦难的徐洪慈,全心全意疼爱奥永。才华在这里没有用武之地,他就去给人家搬木头、石头养家,还顺便把家务活和一日三餐全做了。
离开祖国的徐洪慈,其实一直想回到祖国,挣到的第一份工资就买了一个半导体,时刻关注着国内的动向。1981年,他收到了母亲的来信,上海第一医学院为他的右派问题平反。1982年,上海市公安局对他的劳动教养问题平反。然而,徐洪慈呆的最后一个地方——云南却不同意给他平反。回国的强烈愿望,在推着徐洪慈往前走。他决定给中央领导写信,其中两位是他曾在华东局工作过得老领导:黄辛白和乔石。
全国都在为右派平反,两位领导自然是作出指示。然而,事情并不顺利,云南省法院和丽江法院表示:他错划右派不是我们的事情,是上海方面的事情,在我们这里,他犯下了不容原谅的错误,不能赦免的错误,就是越狱。
可1972年那次越狱对徐洪慈来说本就是一场生死逃亡。他继续给中央写信:冤案在前,死亡逼迫在后。如果我不越狱、不自救,那么今天的平反书,恐怕只能对着徐洪慈的墓碑朗读。
于是,中央明确表态,指示直接下发云南。
1982年6月,被冤枉整整25年,四次越狱,亡命三万里,流落异国十余载的徐洪慈终于得到了平反。
徐洪慈这个事情,首先判断的就是前提何在。他是越狱的,他是越境的,但是谈任何事情要有前提,如果他不被错划成右派,他怎么会发生后面那么多事情呢?后来怎么发生的?因果,一切都有因果。所以一切的根源,都是因为这是一个冤枉的事。既然冤狱被平反了,前提被推翻了,那么后面一切都不能成立。
自此,流亡11年,徐洪慈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。
那天,上海石库门的房子,邻里之间,鸡犬相闻。听说徐洪慈要回来,全弄堂都出来迎接他。
徐洪慈终于见到了母亲,母子相拥痛哭。
1984年3月奥永的亲戚在乌兰巴托火车站为徐洪慈一家送行。如果说,在徐洪慈亡命天涯的十一年中,母亲是他始终的牵挂,那曾经留下爱恨的医学院、那梦中挥之不去的云南重刑监狱,他该如何了却这些心事?
徐洪慈回到学校,医学院轰动了。太多的人大吃一惊:“你还活着?!”大家马上决定要开一个欢迎会。在欢迎会上,他泣不成声。当年的同学朱世能,后来成为我国医学界的著名专家说:“当时你的成绩比我都好,没想到你吃了那么多苦,相比之下,我们都还算是顺利的。我们经常埋怨命运对我们不公,但命运对你是最不公的。”当年的同学,安排了一个人给他相见,那就是害他不断越狱的初恋:安娜。
再见当年自己揭发过的挚爱,安娜却留下了三句话。第一句:“没想到他的妻子比他小二十多岁,做他女儿还嫌小。”第二句话:“他当时那个处境不能怪我,我也是走投无路。”第三句话:“我们现在都要感谢邓小平,不管是他还是我,我们永远不要忘记邓小平的恩德。”
1991年,徐洪慈再次踏上了云南这片土地。他忘不了云南,他回到丽江。他见到很多狱友。在狱友邓巨卿的安排下,他见了当年想置他于死地的李光荣。徐洪慈走出来,李光荣愣了一下,立刻把手伸出来。徐洪慈还是像当年一样,做了一个符合他脾气的动作:手不伸,不握手,不原谅。看着徐洪慈,李光荣开口了:“我最想不通的就是,你没有梯子,怎么上墙的?”徐洪慈嘲讽着说:“这是你判断的致命处,致命点。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梯子?任何事情都可以分解的,梯子是可以分解的,我越过高墙以后,再把梯子拆了。让你们永远不知道梯子是用什么做的。”李光荣瞪大了眼睛,忘记了自己应先为曾经的险恶道歉,却做了个难以描绘的表情。
曾经有记者问徐洪慈:“你有没有仇恨?”“没有!”他说,“我也觉得奇怪,我吃了那么多的苦头,却没有仇恨的情绪。”
因为,你能恨一个时代吗?
2008年,徐洪慈因癌症引发的呼吸衰竭去世。三个月后,组织上下发了《关于徐洪慈同志享受局级待遇的批复》。徐洪慈回国后担任了上海石化总厂教育中心的高级讲师,虽然我们没能在学术上看见徐洪慈的成功。但在那样的环境中还能保持人格的完整,还能看见一个人为了尊严的倔强奋斗,还有什么学术成就能更鼓舞人类呢?
就像徐洪慈是这么总结自己的:我在自己的专业上,在自己原先的人生抱负上,我一无所成。像我这样的人,应该怎么说呢?对那种残酷环境、恶劣环境的反抗,这种个人的成功,人格上的成功,我这一生,只有这一点。我心足了。这一点,我对得起自己。当年第四次越狱的围墙。
风雨徐洪慈,2019年的最后一天,仅用此文纪念他。